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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滾刀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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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說李家一家子為著選秀的是如何驚惶,第二日卻又出了件大事——黃氏娘家來了人。

黃秀才家三子一女,黃氏因是幼女,最得寵愛,就連上頭三個哥哥也都對這個妹妹很是親近。因黃秀才功名上頭多年並無進益,見著長子很有些天分便一心皆是放在了長子身上,如今黃大舅已經是秀才了,說不得日後還能得個舉人光耀門楣。餘下的兩個舅舅則是合夥開了個布料鋪做些小買賣,借了些妹夫李百戶的勢,雖算不上紅火卻也能夠養家,逢年過節也常給李家送些東西。

也不知道是今年家中拜神插錯了哪根香,招了黴神上門。黃家布料鋪對面開了一家大店,黃家的生意從年初起就越發不行了,庫裏存貨積著,銀錢也虧了不少。李二舅尋思著要另尋個生意,就借了錢準備去進些香料來賣,結果那頭賣香料的卻是個騙子,卷了錢就跑,債主也打上了門來。

黃二舅和黃三舅本就是個平頭百姓,見著這架勢便被嚇了一跳,連忙關了門,讓妻子去李家搬救兵。二舅母陳氏便趕忙跑上門哭訴了。

“姑奶奶你也知道,咱們家子一貫都是安分老實的人,這回若不是急了也不會惹上那般的人……”陳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,小聲道,“本是想要把布店和店中的貨先盤出去好還錢,可如今一時半會也難出手。那些人也實在是兇煞,一見沒錢就欺上門來打砸,家裏也快攔不住了,公公被氣得臥了床,婆婆也跟著病倒。我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,這才來姑奶奶你這裏說事。”

黃氏雖是當家主母卻也少見這般“大事”,此時聽聞娘家二老接連病倒,少不得憂慮起來,忙不疊的叫人去和李百戶說一聲,自個兒則是收拾了東西趕著帶了幾個小廝媽媽就往娘家趕。

李清漪並不放心黃氏,因她年紀已長,想了想還是戴了帷帽,跟著黃氏後面一起過去了。

也不知是不是湊巧,黃氏剛剛趕過去就見著那一夥兒的人正拿著東西在黃家打砸。

黃家本就是普通人家,老的老、小的小,一時間推搡起來,自是抵不上那些青壯男人。因黃家三房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裏,很有些擠,許多零碎東西都是擱在院子裏,如今一院子的東西全都給砸了個幹凈,滿地狼藉,就連院中的樹木被推到了。

九月本就是落葉的季節,這老樹枝椏上本就只餘下幾片黃葉,如今枝斷葉落,一地皆是殘枝。黃家有個做了四十年工的老媽媽,觸景生情,跪倒在地上,拍著自己大腿,撫著那樹幹就哭嚷了起來:“作孽啊……哪裏有這麽要債的!殺千刀的……”

這景象既是讓人氣苦又是心覺淒苦。

黃氏剛一進門就見著這般景象,又氣又驚,一雙杏眼都瞪大了,就連跟在黃氏後面的李清漪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。二舅母陳氏猶如一只被掐著脖子的母鴿,一聲尖叫,腳也不停的就往兒子丈夫那邊跑去,滿目驚懼。

那領頭的是個馬臉漢子,穿著褐色衣裳,腰間系著淺色的腰帶。他見著黃氏帶了帷帽,穿戴整齊,後頭還跟著的幾個小廝媽媽,似是有些身份,眼珠子一轉,立時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——他既然借了錢又厚臉來討債,自然是早早就把黃家一家子全都打聽清楚了。

那馬臉漢子也不含糊,擡手敷衍似的禮了禮,不等黃氏等人開口就從下人手中拿了借據攤開來說道:“天子腳下,俺們也都是講理的——且瞧清楚了,這可是黃二爺和黃三爺親手簽下的借據,整整一百兩。欠債還錢,天經地義,天王老子來了,也是沒個二話的。”

黃二舅被人扶著從地上起來,氣得渾身發抖,這時候也咬著唇穩住聲音,罵道:“我們黃家在這兒也住了五十多年了,街坊鄰居都知道的本分人家,往日裏連一根針都不曾貪過人的,哪裏是要賴你的賬?只是現下手頭緊,只能暫時按月還罷了!你,你這般催逼,簡直是欺人太甚!”

馬臉漢子卻是個滾刀肉,拿罵聲當拂面春風,聞言咧嘴一笑,臉上麻子也跟著面上的橫肉抖了起來:“這錢是一筆借的,自然也是一筆還,哪有按月還的道理?”他雙手抱胸,瞥了眼站在門口的黃氏,冷笑道,“再者,這銀子可是趙侍郎府上的周大管家的,俺可不敢拖欠。”

李清漪就站在黃氏身後,聽得此言,心中不由微頓。她素來不同一般閨中女郎,平日裏關心時事又自有一番見識,此時自然有了計較:這位趙侍郎名叫趙文華,嘉靖八年進士,現任工部侍郎。按理,京中素來臥虎藏龍,一個侍郎也不能這般囂張,可這位趙侍郎雖姓趙卻拜了個姓嚴的幹爹,正是現今內閣首輔嚴嵩。有這麽一位幹爹在,趙侍郎自然是可以小範圍的橫行京裏。

李清漪心知,這馬臉漢子先用借據說理再借趙侍郎之勢施壓,稱得上是外粗內細。李百戶不過是個小小的百戶,就算是來了怕也起不來作用,黃家之事自然也難解決。

只不過……

李清漪心中定了定,不退反進,忽而挺身對著馬臉漢子福了福:“欠債還錢自是有理,只是常言道‘和氣生財’,小女有一言,不知幾位大哥可願一聽?”

李清漪雖是帶了帷帽不顯神容,可她身姿纖細一如三春之柳,語聲柔軟悅耳仿若枝頭黃鸝,現下站在一片狼藉的大院子裏,春風細雨一般的緩和了一下這緊張的氣氛。哪怕是馬臉漢子,面色也不由緩了緩,沈聲道:“你是李百戶家的姑娘?”

李清漪微微頷首,輕聲道:“正是,蒙陸大都督厚恩,家父確是在錦衣衛中辦差。”她這話說得巧了——要知道,如今京中能與嚴首輔相比較的,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就是一個。此人不僅是皇帝的奶兄弟,還曾在大火中救過皇帝性命,極受信重,連帶著連錦衣衛上下都跟著揚眉吐氣起來,李家日子能過得好也多是沾了他的光。自然,李百戶一個小小的百戶是搭不上陸大都督,可嚴大首輔也不過是對方靠山的靠山的靠山。

把話在面上一擺,誰也不比誰差。

馬臉漢子果是沈了臉,一時沒了聲音。

李清漪的聲音卻是越發的輕了,柔得猶如水一般,可偏偏聲聲入耳:“現今是九月,八月裏鹹寧侯一事才剛過去,幾位大哥就忘了嗎?陸大都督和嚴首輔同朝為官,皆為聖上信重,素來親厚,錦衣衛上下也對嚴首輔十分敬重。這般作為,怕是不合兩位大人的心意吧。”

若是可以,李清漪也不願意把事情說得這般明白——她素來喜歡低調也明白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這一公論,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,只得把事情撥開了說個清楚。

鹹寧侯仇鸞曾經向皇帝密告嚴首輔的醜事,使得嚴首輔失寵於皇帝,甚至連隨大臣一起入西苑時也被衛士攔阻,幾近於顏面掃地。正是陸大都督陸炳趁著仇鸞病重,將仇鸞的惡行報於皇帝,這才解了首輔與皇帝之間的隔閡,令首輔大人重得信任。仇鸞才剛被鞭屍完了,現今陸大都督和嚴首輔之間的關系還算是極親厚的,就連錦衣衛也對嚴黨上下十分維護。這馬臉漢子這般行事,按李清漪這般說法,那就是蓄意挑撥陸大都督和嚴首輔的關系。事件嚴重性一下子就高了。

馬臉漢子的臉色越發的沈了,過了一會兒才揚聲冷笑道:“好,好一個素來親厚!李家倒是生了個能言善辯的好女兒!”他目光猶如刀劍,筆直的刺過來,幾乎要刺破遮著李清漪臉的帷帽。

李清漪卻是立在遠處,從容自若,猶如松柏,竟是半點不動、半點不退。

馬臉漢子本還是急怒,正所謂疾風知勁草,見李清漪這般寵辱不驚的模樣,他反生出幾分猶疑來——國朝女子素來崇尚溫婉知禮,重德不重才,哪怕是宮中太後都有太/祖一句“後宮不得幹政”攔著。他因是在市井中廝混的,多要打聽些朝事消息好探聽風頭,才能尋好靠山,屹立不倒。可這小小女子,不過是閨中女眷,少見市面,居然能把朝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,擲地有聲。

奇怪,真是奇怪!李百戶不過是個只知武事的粗人,黃氏就算精明也不過是個內宅婦人,居然能養出這樣的女兒?!

李清漪見對方神色微變,沈吟不語,便知是被自己說動了幾分。她聲調越加緩和,好似全心替人考慮:“事已至此,不若以和為貴,一人退一步——我家先替兩位舅舅還上三十兩,餘下的再由舅舅按月分還。”

馬臉漢子本就在猶疑,現下得了李清漪搭好的臺階果是就著下了,點頭道:“好吧,就按你說的辦。”

李清漪便又轉頭與黃氏道:“娘今日來不是也帶了些銀錢嗎?不若先替舅舅還了。”

李家自家日子也是緊巴巴的,黃氏這回為了娘家救急,統共也不過帶了三十兩,聽了女兒的話,楞了楞卻還是咬牙從袖袋中取了出來,扔給邊上的小廝讓他遞給對面的人。

馬臉漢子那邊收了錢,掂了掂,想著這回也不算是無功而返,到底還是擺擺手,讓手下的人輪個兒退了出去。臨去前,他眼角餘光忍不住瞥了眼李清漪的背影:二王選妃就在眼前,這位李家姑娘年紀倒也相近,若是……怕是日後前途不可限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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